有一天，她本該帶東西來，可卻空著手。他長眉皺起，剛要開口責備，猛然發現她滿頭長發被剃得亂七八糟，甚至被剃刀刮出血痕。

滿頭血痂，露出的手掌中也有腫脹的紅痕，大概很疼，但她沒哭，仍是無知無覺地微笑著。

“你……”他緊抿下唇，卻見她把緊緊握住的左手遞到他面前，松開，落下兩枚綜合維生素片。

她指手畫腳，想說偷偷藏起營養劑的事情暴露，被教訓了一頓，所以今天只拿到兩片維生素。

“哼，那還呆在這裏做什麽？”他不耐煩聽完，“我就要離開了。傻子，跟我一起走嗎？”

說罷，他摘下手套，拈起一枚藥片放進嘴裏，把另一片塞進她張合的牙齒間。

兩人相觸的一瞬，女孩矇昧的眼神微微透出一絲清明。與此同時，層層繃帶下，他額頭光芒大亮。

震驚之下，莉莉絲仔細打量他尚且稚嫩的少年面容，果然，除去尚未表現出來的陰鷙深沈，與如今的路德維希竟有六七分相似，果真是基因鏈。

少年似乎比她更不敢置信，他顫抖著手去摸額頭，一把拉起坐在地上的女孩，跌跌撞撞跑向溪流。倒影裏，兩個小人兒雙手交握，他前額基因鏈發出異常明亮的光芒。

“你……你叫什麽名字？”兩人在柔軟的河岸上，肩並肩坐著。

“？”女孩眨了眨深色的眼睛，神色困惑。

“……”年輕的路德維希扶額低笑，“問你這個，又能有什麽用。是我糊塗了。”

“我叫維克。你願意的話，我可以帶你離開這裏。”

女孩張嘴嘗試了好多次，最後鼓足勇氣，發出了一聲顫微微的“維……克”。

“蠢得可以。但還算過關。”他依舊是嘲笑，眼底卻帶了雀躍，“說起來，我們去的地方，你沒有名字可不行。”

他想了想，道：“我的族徽上有玫瑰，不如就叫你若賽爾吧？”

少女點點頭，張口：“羅賽爾。”

“…… 若賽爾。”

“羅賽爾？”

“好吧，那就羅賽爾。”他拍拍屁股，“你該回去了，羅賽爾。明天，我還在這裏等你。”

……

與他相處得越久，羅賽爾越來越像一個活人。她慢慢學會了交談，微笑裏不再是空洞，而有了靈動的光彩。

她正在改變。

她最愛的游戲已經不是壘石子，卻對路德維希腦袋上的“LED感應燈”愛不釋手，經常趁他不防備伸出魔爪。而路德維希，則像一個接觸不良的劣質燈泡，亮亮滅滅，開始時，他還會生氣，最後只剩下無奈。

“愚蠢的基因鏈，”他咬牙切齒地操起石片打了個水漂，“竟敢配給我一個傻子。”

嘴上這麽說，他的眼神卻是自己也沒有覺察的溫柔。半生都如一張繃緊的弓，從未有過這樣不設防的時刻，此處是他的困境，也是他的伊甸。

“羅賽爾，我的機甲修好了。”他陪伴她走到森林邊緣，“明天，我就在這裏等你。”

羅賽爾點點頭。

松開手的剎那，路德維希飛快地嘟噥道：“早點來。”

“知道了，維克。”

愛情大抵發生在不經意的時刻。一個人突然呼喚你的名字，於是全世界的堅硬盔甲，都化作了柔軟的網。

羅賽爾並沒有註意這一改變，但莉莉絲能看到。路德維希的藍眼睛深邃如浩瀚星空，這一刻的星光，只照耀在一個人身上。

他戀愛了。

……

“叩、叩。”

修長的身影攀掛在灑滿月色的屋檐下。

“你怎麽來了？”羅賽爾揉揉眼睛，打開窗戶。

“我一直在等你，你怎麽不來？”他跳進屋內，沒好奇地瞪了她一眼。

“維克，我可能，不能和你走了。”羅賽爾有些為難。

“你說什麽？”

被他兇神惡煞的眼神嚇得後退一步，羅賽爾結結巴巴地解釋：“他們說，試驗成功了，要帶我轉移到其他地方去。他們還把我關起來，據說大人物要來，所以沒能去找你……”

一堆顛三倒四的解釋中，路德維希終於抓住一個梗概。他很不耐煩地打斷她：“那你想去嗎？”

羅賽爾認真地搖搖頭：“不。但是，他們說……”

“沒什麽但是。”他一把拽過羅賽爾的手，

“可是……”

“也沒有可是，啰啰嗦嗦煩死了。”他將人推到窗邊，自己一躍而下：“跳下來，我接著你。”

羅賽爾眨眨眼，最後回望一眼囚禁自己數十年的狹小房間，又看看底下仰望她的少年，旋即毫不猶豫地翻出窗臺。

路德維希將人抱了個滿懷。倘若羅賽爾在他懷中停留得再久一些，就能註意到他無法掩飾的如雷心跳。可是她沒有，她輕輕巧巧地翻身，脫出他雙手的桎梏。

“不害怕嗎？”他低沈地笑起來。

她挺得意，揚起鼻子哼了一聲。

她的信任讓他的一顆心膨脹起來，血液溫暖了路德維希的四肢百骸，他幾乎想要溫情地揉揉面前這顆腦袋。

“走吧。”

路德維希隔著手套，牽住身後小小的溫暖，向黑暗森林深處走去。

……

突如其來的光明，令莉莉絲眼前一盲。

定睛看去，她才意識到，自己身處劇烈顫抖的狹小空間。

致盲的白光無孔不入，帶著可怕的高熱，咆哮著焚毀一切。

突然，腳下猛然一震，整個空間翻天覆地，旋轉著向下墜去。混亂中，她握緊了一只冰涼黏膩的手。

救生傘彈出，兩人相擁，翻滾落在泥濘的草地。機甲落在一邊，狀態尚好，失去控制的，是他的主人——路德維希滿身血汙，因失血過多全身冰涼。他下意識地抱緊顫抖的手，牢牢將羅賽爾護在身下。

“維克，維克？”

羅賽爾越過他的肩膀，目光凝固。兩人身後，恒星風呼嘯席卷，將柑橘林焚成虛無。她瞳孔收縮，在本能的恐懼下，拼死推弄路德維希的身體。

“醒醒，維克！”

昏迷的眼睛睜開一條縫隙，他勉力偏頭，掙紮著望向身側那張焦急的面孔。

路德維希面上勾起一個微不可見的笑容，他松開手，改作輕推：“走罷。”

“不。”她臉上第一次流露出悲傷茫然的情緒，反手死死握住路德維希的手臂，竟將人從地上拖了起來，“我一定會救你的，維克。”

無意識間，龐大的精神力噴湧而出，一旁的機甲似有所感，震顫應和。

高熱的恒星風暴一瞬就近到眼前。路德維希不知哪裏來的力氣，全力一掙，將羅賽爾壓在身下，嚴嚴實實地護住。

羅賽爾張嘴，但所有呼喊都被吞沒在恒星暴怒的咆哮中。路德維希脫力，垂下頭，冰涼的唇落在她的脖頸，像一個不帶溫度的吻。

熱浪吞沒視線，無法看清的白光中，機甲光芒大亮。

“精神頻波……吻合。生物匹配度……99。權限檢測通過。精神力……5A駕駛模式啟動。”

柔白的金屬瞬間展開，覆蓋住交疊相擁的兩人。神經束自動接駁，羅賽爾強撐力氣，推開失去意識的路德維希，攀上駕駛座。機甲如同醉酒一般，搖搖晃晃地往前方飛去。

終於脫離恒星制衡，麒麟的機翼千瘡百孔，生物金屬將損毀狀況如實反映至機甲中樞，劇烈的模擬痛感傳輸過神經束，令羅賽爾面色煞白。

能量源耗盡，機甲滑行數公裏後，撞進一片森林。此刻，這顆小小的星球，接近一半土地都蕩然無存，只留下可怖醜陋的缺口，黑洞洞暴露在宇宙射線下。

“維克？”她將他從艙室拖出。透過她的眼睛，莉莉絲看清了路德維希的模樣，呼吸一滯——他要死了。泛灰的臉上，籠罩的死亡陰影是如此熟悉。

“醒醒啊！”少女把面頰徒勞地貼在他額頭上，想用自己的體溫溫暖對方，“求求你。”

這一次，路德維希沒有回應她，他面容安詳，英俊如刀刻，卻毫無生氣。

她半跪在地，懷中躺著全世界唯一的色彩，巨大的恐慌壓在心頭，反倒叫她失去了所有表情。

就在這時，一雙軍靴停在她面前，一個稱得上動聽的男聲響起：“夏娃？”

羅賽爾沒有動彈。那個人彎腰，仔細打量她，自言自語道：“能產生情緒波動，果真是唯一成功的實驗體。”

“嘖，實驗室那群廢物。把人弄成這副模樣，真是浪費資源。”他摩挲她頭頂血痂的手指一頓，滑向後頸，力大無窮地將少女從地上提起。

路德維希的身體滾回塵土中，羅賽爾微微一顫，終於擡起頭。她開口時，兩滴水漬劃開面孔上的汙泥，聲音沙啞：“大人，求您救救他。”

莉莉絲順著她的目光看去，那人橙紅的長發紮在腦後，面上倨傲冷冽，像一副冷冰冰的貴族畫像——是鴆。

突然，他目光中透出探究的疑惑。皮革手套粗糙地擦過羅賽爾面孔，用力過大甚至讓皮膚發紅，一番擦拭後，終於露出羅賽爾灰塵掩蓋下的真正模樣。

“你……”鴆松手，倒退一步，冷酷的面具竟出現了裂縫，“你！”

失去支撐，羅賽爾茫然跌坐在地。

兩人隔空對視，鴆率先穩住情緒。他用皮靴翻過路德維希的身體，目光掃過他的面孔，不動聲色地移開，轉向羅賽爾：“原來你會說話，這很好。”

“求求你……”

他的手勢堪稱優雅，示意羅賽爾噤聲：“我當然可以救他。但代價，需要由你來支付。”

羅賽爾伸手扯住他的外袍下擺，點點頭。

“我要的，是絕對服從。”鴆居高臨下地望向她，“作為工具，你不會再有自己的情感，也不需要獨立思考。我需要你配合我，主動放棄所有記憶。你願意嗎？”

她作為人的所有自我意識，產生於兩人相遇之後。放棄記憶，與抹殺人格無異。羅賽爾握住他衣角的手緊了緊，目光不舍地轉向一旁的路德維希。

“不錯。”鴆微笑，“你不會再記得他。出於仁慈，我也會同樣消去他的記憶。但他好歹能保住一條命。夏娃，那你的選擇？”

羅賽爾沒有再留戀，垂頭，主動走到鴆的身後。

“好孩子。”他沖黑暗一擺手，沈默的軍人魚貫而出，將路德維希擡上醫療艙，消失在寂靜的雲層後。

“別看了。”鴆從身後捂住羅賽爾的眼睛，“即使選擇另一條路，終點也不會改變。弱者並沒有選擇的權利，夏娃。你看，我隨時都可以控制你，就像這樣……”

他湊近她耳邊，低聲道：“該睡了。”

莉莉絲只覺得耳鼓震動，精神屏障形同虛設，意識似被重錘擊打，瞬間陷入濃稠的黑暗。

……

“莉莉絲！莉莉絲？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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